屏退了所有长子，余下所有族主之地，前头传来一个威仪的声音，“诸卿祖辈追随天家百年，对一些事早有耳闻，哀家就开门见山了——”只见太后背对着众人，决绝道：“先帝旧令永不可改，今年祭祀必在甘泉宫！”
“皇……”一个人欲说话。
“将军，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
太后转过身来，立在长阶上。
“三代受命，其符安在？灾异之变，缘何而起？古来帝王无不受命于天，天若有灾，是为谴告人君，觉悟其行，悔过升德！”
每一字掷地有声。
“但天灾人祸并行，扬州百姓疾苦，先秦道‘龟玉毁椟’，臣子欺下瞒上，官盐残次，一切究竟是谁之过？”
太后慢慢走下来，高德忠与侍卫跟随她两侧。
“是你，是他，还是天子？”
她经过每一个贵主。
“长宫之变，诸王借洪灾藐视太子即位正统，他们声称真正能握住传玺之人，如今也已经躺在了各位脚下。诸卿选择忠诚于先帝，为何先帝悔悟，遗诏认为神山泰畤没有再立的必要，却并不听令？”
“皇太后……”陈老终于忍不住站起来，他满鬓白发，“臣侍奉三朝天子，没有一人敢轻视天家规诫，臣等奉天子与太后为尊，只是想要一次，一次就好的神山天祭，以昭天家威仪！”
晁老笑了笑，他是如今名义上的军事统领：“将军你随先帝征战，功盖天下，只是后来，先帝沉迷长生不老之术，伤国动筋，这些将军也看在眼里。如今天子每年于甘泉宫天祭，长巫，祭品，一个不落，不知再提废令，为了国祚民安是真……还是以求长生是真？”
“休得揣糊涂！”陈老怒视这比自己小了十岁，却已经需要人搀扶喂药的人——“晁将军好似被药昏了头，甘泉祀是为天下而行，唯有后山祀是为天家而行！”
“天子面前，还请陈将军规言行事！”晁老的儿子，晁右丞相在一旁斥。
“无妨。将军，天家即天下，想要长生民安、名垂青史，光是讨好上天，是不够的。”
“长生！是人面对天神时，无法克制生出的欲念！人臣有大罪，人主亦有大失，人无完人！每一个天子都想被后世铭记，而将军你与我，就是让他们手里的好刃！我等愿抛头洒血！如你所言，先帝早逝是因欲求太多，可当今皇上——怎能不求？！”
“是啊，天神在上。”
一个声音寒道。
“人，你凭何有求？”
陈老诧异回过头来，原是坤仪长公主卫央。
那张与皇上相似的脸。
却充满了冷郁。
“你……”
这个三朝武将一时怒火攻心，实在说不出话来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道出实话。长宫之变后，整个国家，也就只剩下他能说话了。
“爱卿。”
一个熟悉声音传来。
心头大喜。
“陛下！”
黄帘背后，那个骁勇擅谋先帝的儿子，他所忠诚的方向，终于在一片战火中，发出了足以平息大地怒火的声音——
“你，应当清楚神山祭祀的代价吧？”
心头一紧。
“卑臣……明白。”
半晌。
没有任何回应。
大殿由太后挑起的情绪澎湃，由皇上的缄默抹灭。
“帝道，权积也。”
转着手中玉扳指。
“权道，血积也。”
放下它。
双手平置宝座，从容起身。
“先祖定下规诫，是让天家莫忘了，一个天子之成，有多少生死。但诸卿只记得祭祀带来的天福，而忘了它应有怎样的代价。”
“自古以来，弱肉强食！若弱者之死是为强者有用，为何要因一份妇人心断送前途？”
“陈将军，倘若天家古训是以穷人祭头，深山茅屋，寒雨桥下，那些因朕之过，而无所居者，可也该死？”
陈老微微阖了眼，直望面前之人。
这个年轻的，不足二十岁的少主天子——在挑战他一介三朝元老，民已神话，威猛将军的尊严。
“回禀陛下。”他拱手，这下子才看清了他失败的唯一缘由，“普天之下，任何东西皆是您的，您要臣死，臣不得不死。臣随先帝们四下寻征时，未曾问过他们一句，臣死，可值？”
“如果你是将军。”
皇上看着他。
没有一丝畏惧。
“就要死如将军。”
陈老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。
皇上并不顾及他止住，而是迫视道：“如果你是手无寸铁之人，就由朕等代你死。将军，可懂？”
全场噤声。
无人不身陷惶恐。
没过多久，陈老仰天哈哈一笑，把晁老骇了一跳，忙捂住心脏，紧接着只听这个高大威风的大将军手指长天，面上带着混杂难辨的悲愤：“好，好！我自承将军以来——历经三朝，奉两位天子之命，打遍天下异敌！替皇族寻上天之解！对天家忠心可鉴！可这最终……竟败在一个女人，和一个仁君手上！”
“陈至忠！”
耳边传来青筋暴起的萧丞相一声高斥。
“丞相，我早已没了将军之实，生或死，对朝廷都无关紧要了。这个人——我比他年长十岁，他却连一口饭都需人扶喂，女主掌权来，他成为我的上头……司马一职徒有其表，就如你！丞相之位，亦不过还有一个与你相等的人！”
“你疯了！皇太后，皇上，为保安忧，臣奏请陈将军离席！”
“不用你请。”陈老昂起只可战死沙场的头颅，“我自己走！”
说罢，他朝着高阶上三位，讽刺般地深深鞠了一躬。
随后踏步离去。
临阶前——
传来一个平淡不惊的女声。
“将军无错。”
这里有三个女人，除了那一个，就只有这一个。
他停下脚步，微微拧眉。
“强者，自有生杀定夺权。”
这个人……
侧过头来，诡异银狐面具下，笼罩在黑光之中。
一个最远位置，却实际与这场神祭最为接近。
“不过。”
他觉得眼前，不知为何，这个女子的身影在旋转。
那个始终勾起的弧度，如狐般难以捉摸的笑。
像大海凝视河川。
“每一件事，都有上天在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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